一
去年八月份,我被我的学长邹思聪深深地伤害了。
那时我才入职大象公会,每天找角度、找选题、编辑文章,总之是办公室的事情,离远方很远。八月,温州拆教堂如火如荼,吊车卸下十字架,成片成片的基督徒跪在现场祈祷,我们只能绕着,想用什么资料性的方式,“照应”到一点点。
八月十七号,亚洲周刊出街,封面报道就是《浙江省拆十字架风暴》,万马齐喑的舆论场,这份事实性的调查报道如闪光的金子。我读着它,眼泪都要流下来——当然,不是因为报道多么催人泪下、事件多么令人惊骇,我可是生活在中国的新闻从业者。
我的眼泪是看到作者后急出来的:居然是邹思聪!邹思聪!我简直要从三十三楼的办公室蹦下去。那时,一万匹邹思聪从我的心头踩过,我虚弱地念叨:完了,完了,以评论见长的他都做上调查报道了,这还怎么追赶呢?
后来,这篇报道获得金堯如新聞自由獎,邹思聪一身正装,抱着奖状的照片出现在我的每条时间线上,我逼着自己在状态下留言:邹兄真棒!这是你应得的!然后颓然地躺倒在人形沙发上。虽然,我知道调查的第一作者是江雁南,也明白从操作上,稿件只是撷取事情的片段,没能突破到官方内部,独家是由于在香港,占据了新闻自由的发布优势……我还是逢人便说:邹思聪真是棒呀,评论写得才华横溢,又能深入现场做报道,你看那篇拆教堂调查,是我们的榜样呀!
邹思聪只是简短的回应:继续努力。
真是,想黑他都无处下手,眼见着他的能力槽正一块块补满,我的心就像扎上一把又一把小钢刀。
二
邹思聪是我大学的学长,他09级,我是10级。在做出“邹思聪新闻笔记”、入职《亚洲周刊》、端传媒,写出《,报上已无毛主席》之前,他是学院足球队的万年替补。我常在球场上见到他,他长头发,瘦,是球队的饮用水看管专员,一旦他上场,我们都会替足球队捏一把汗。
才认识的时候,邹思聪正准备考文艺美学的研究生。那是年5月左右,我们从系主任张小元那里拉了四皮箱的藏书,准备在毕业生市场卖掉,给自己做的杂志攒印刷钱。邹思聪从六楼走下来,挑书,拣了几本文艺理论的教材后,我们闲聊了几句。他兴奋地介绍自己的凤凰博客,讲到一篇文章浏览过了二十万,很是满意。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二十块钱,心里想,哪儿他妈来的神经病书呆子,新闻没念够,居然想考美学。
后来再见到,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念想,转头去读*治学的研究,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读书笔记,活页本,足有五厘米厚,夹在他手里,像长颈鹿偷了一袋大米,走路难免一顿一顿的。本子换页的速度很快,同学中疯传他九天吃掉八本大部头,还都记了许多笔记,我借着翻了翻大活页本,传闻真的没错,立刻有点佩服他,也增加了自己读书的时间。
当时,邹思聪是学生里的风云人物,不过不只是因为读书。几乎成都每来一个学者,都能在人人网、微博上看到他笑得稀烂,比着V字站在旁边。一次,闾丘露薇到学校演讲,提问环节,邹思聪抢过话筒,先讲了自己的少年经历,又说了高考的失利,接着是大学时候“深入”北川、汶川的见闻……我就站在后门旁,险些摔门而出。
邹思聪把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,去港大读书之后,我们更频繁的见到他的合影:名教授,名学者,敏感词,敏感词,敏感词……不变的是他十厘米宽的笑脸、剪刀手。
再后来,邹思聪的消息就变成了开专栏:凤凰博客、中国选举治理网、共识网、成都全搜索……他在上面写时评,逐渐有了名气。邹思聪居然混出了点模样,作为学弟我很替他高兴——有大腿可以抱了。
年开始,邹思聪准备去香港刷文凭,减少了专栏数量,他主要的精力都投给了雅思。
邹思聪的英语算不上好,但他学起来很搏命。他把一本单词书从头到尾,从尾到头背了十遍,还报了一个口语、写作提高班。少有的几次聚会,他都不忘说自己的进步,已经可以写个单词的文章了,已经能流利的说十句对话了,已经……他几乎不再写任何东西,阅读虽然保持,只是慢慢偏向*史等一手素材。
春天,邹思聪进了考场。两周后,成绩出来:7.0。看到分数,邹思聪像磕了药的宅男,站在寝室阳台,对着天空大喊:啊!啊!啊!啊!啊……啊~啊啊~啊!据说操场都能听见。
望江校区的宿舍楼间隔也就五十米,对面立刻有人还击:“操哪个傻逼,都快一点了喊你妹啊”
于是一片“傻逼”、“神经病”的咒骂。
邹思聪喘了口气,激情澎湃地回骂:
“你雅思能考7吗?写作能考7.5吗?听力7.5你行吗?阅读8你行吗?哈哈哈哈哈哈!”
然后继续发泄:“啊!啊!啊!啊!啊……啊~啊啊~啊!”
听邹思聪回忆,对面的宿舍再就没了声响。但我自己推测,软的怕硬的,硬的怕楞的,他们应该知道再喊没有意义,洗洗睡了。
之后,邹思聪把精力都投到了写作上,我有次去食堂吃饭,看见他从快递那里取了十几本书,放在旁边的塑料椅上,捧着饭盘傻乐。
我当时就觉得,完了,完了,他要脱缰撒欢,这下怕怎么也没法追上他。
果然。他关于*史的文章越来越有个人风格,《社会主义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》、《,报上已无毛主席》影响更广,关键在于,这些文章的叙事方式令所有人耳目一新:个人化叙事,以特别小的切口重组史料。这种新鲜灵活的文体,是邹思聪的创造。
要知道,这是在闭塞的环境里,他单枪匹马摸索出来的。
三
川大新闻系特色方向,一是舆论监察,一是符号学,我们的任课教师只有两人在都市报工作过,采编评讲台上的人毫无媒体经验,对互联网自然两眼一抹黑。而且不像北上广,也不比与业界关系的华科武大,成都的新闻环境非常闭塞,学生的实习都靠一点点投简历争取到。
幸运的是,学校扩招的太猛,管理顾不过来,给了学生自己玩的空间。从07级开始,几届新闻学生都有一些自己做的媒体,多亏了《常识》朱鹏景的串联,也有一个几个老师指导的,松散的读书圈子。
这些人有几个共同点:都办过杂志;都自费去过08年地震灾区;都被学校找过麻烦。
邹思聪办的第一个杂志叫《莫非》,电子版,出了几个月停了,接下来做《常识》,从“期刊”(一学期一本)拖成了“年鉴”(一年一本)。
他09年去了北川,被拦在现场外,声称自己是成都商报记者混了进去。芦山地震又第一时间赶过去,写了一点纪实发在网上。
被找麻烦是13年的事情,《常识》被上级教育部门指定检查,参与的学生连续几天被叫到行*楼,分别问话,写检讨,朱鹏景险些肄业。邹思聪也是其中之一,他非常愤怒,《常识》本来没有任何问题,为什么横加指责?他愤怒、抑郁、高兴、骄傲的时候,都会写诗,于是那些天我们都被他平仄不分、勉强押韵的古体诗刷屏。
这事儿让邹思聪成为辅导员的心病。等到第二年,我们做的杂志因为一篇彭州石化的稿件被指定检查,辅导员第一时间以为是邹思聪做的,一个电话打过去,让他注意一下自己的毕业证。邹思聪异常委屈,又没法说实话,转头在《常识》的群里感慨:现在轮到他们危急,我们可要帮他们一把啊,谁都不要走漏风声。看架势又要作诗。
石化事情很快过去,和上一次《常识》一样,我们被学院里几个教授帮了一把,删去文章,做检讨了事。邹思聪大大缓了一口气,从此之后,他自诩“西南地区反动核心”
去了香港之后,南周成都站的雷磊和邹思聪写了一篇报道,关于川大网络监察队伍(“网络红客”)的报道,没有在《南方周末》发出来,后来转到《博客天下》刊载。文章出来,邹思聪补了一篇快意恩仇的文章《滚蛋吧,网络红客》,嬉笑怒骂学校里的往事,搞得我们所有人都盼着毕业:“哇,毕业了就是好,说话都这么痛快”。
但等我们都毕业了,才知道那种环境有它可贵的地方——稀薄但是永恒存在的压力,让一群人有目标聚在一起;悠闲的时光一望无垠,好像除了自由自在的读书,没有其他正经事可做;闭塞,疏远,让我们开拓自己的道路,贪婪地攫取外部的经验;缺乏引领业务的老师,我们自己总结、推导那些看似现成的“公理”,我相信,没有多少同龄人像我们这样,攒足了这么丰富的基础层次的失败。
远在香港,邹思聪总嚷嚷着寂寞。他轮番在《常识》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