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中从容漂泊的文曲星
说来惭愧,我20岁之前从未听说过沈从文的名字。大学写作老师王继志先生很喜欢沈从文的文章,不但给我们讲解文章本身,组织我们看由沈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,还介绍沈从文为人。找沈从文先生著作来读,果然是越读越喜。为此,多年后特地去了湘西凤凰,走在古色古香的石板铺就的老街上,置身清澈沱江璀璨河灯的光晕中,在先生故居里……我心里始终强烈震撼着,很奇怪地觉得,只有凤凰山水才能养育出沈从文,只有沈从文才能代表凤凰的灵山秀水。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人?如要我来说,无异于仰望无垠星空,看到的只是一方蔚蓝。近读*永玉先生回忆“表叔沈从文”的文章,*先生说是“这些忧郁的碎屑”,我却觉得这篇不长的文章写得亲切自然,让我看到了一个真切、率真的沈从文。对沈从文而言,再多的描述文字也仿佛是在大海中鞠起一捧海水,每滴水都带着海的味道。*文引用了钱锺书一句话:“从文这个人,你不要以为他总是温文尔雅,骨子里很硬,不想干的事情,你强迫他试试!”“鸣放”期间,上海某报驻京办事处开了一张在京知名人士约稿长名单,请他们“向*提意见”。沈从文恰好与一位著名京剧演员名字相邻,他不高兴了,觉得自己怎么能跟一个唱戏的摆在一起呢?于是拒绝签字。因为那时“引蛇出洞”刚刚开始,号召“向*提意见”,就是这次偶然的*气救了他,在“反右”中沈从文才得以有惊无险。*永玉说:“从文表叔对*治有情缘,有感受,只是没有时间和兴趣培养分析能力。”大概因此之故,沈从文将自己所有的灵气都交给了文化这位女神,而远离“*治”这个莽汉。据美国女作家威特克的书里记载,江青是沈从文在山东教书时的学生,对沈从文是有好感的。而且跟沈从文一家并非只是淡漠的师生关系,江青曾趁沈从文不在家的时候,热心地量过他衣服尺寸,说要给他织一件毛衣。而此时沈从文已经跟张兆和结婚,如果不是关系密切,这种行为“不免显得唐突之至”。但是在*永玉印象里,沈从文及夫人张兆和几十年间从没提过江青,江青也没提过沈从文。所以*永玉用老子的话做总结:“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宠辱若惊。”*永玉还谈到了另一个人:“康生是个有趣味且有点学问的人。可惜做了那么多深刻的坏事,不得世人原谅。他死的那天,报上发了消息,我在表叔家里提起这事,表叔流下了眼泪。”“你哭他干什么?他是个大恶棍!大坏蛋!”“哦!是吗?唉!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,他关心过啊!”沈从文的经历,我在他自己的散文、小说中有所了解,但*永玉在文章中说了一件小事儿,将沈从文的灵气和率真描写的淋漓尽致。他写道,1921年,沈从文十九岁时为当年内阁总理熊希龄殉职的部属写了一幅碑文,字体俊秀而神风透脱之极,书画家*苗子看了说:“这真不可思议,要说天才,这就是天才,这才叫做书法!”碑文完整的拓片得之偶然,因为石碑石质太好,底面用来洗衣十分光洁适用,就保留了下来。*永玉将这幅将近六尺的拓片带给沈从文看,他注视好一会儿,静静地哭了。*永玉妻子说:“表叔,不要哭。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,多了不得!是不是?你好神气!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!”“他转过眼睛看着我,眼帘一闪一闪的,他一定在笑……”*永玉写道。1950年,沈从文四十八岁,*治生活的从新启蒙使他神*飘荡。每周六从“革命大学”回来,他把无边的不安像行装一样留在学校,有一次一进门就掏出手帕包,说是给小儿子捉到一个花天牛,但手帕包是空的,上头咬了一个洞,弯腰一看,裤子也是一个洞,于是哈哈笑着说:“幸好没有往里咬。”沈从文去世前,*永玉陪他回湘西故乡,在沱江拐弯处*宅院子里唱了一出傩戏《李三娘》,戏中有句台词:“不信芳春厌老人。”听到这句,沈从文和几位老老友都哭了,他眼里流满泪水,又滴在手背上,他仍然一动不动……沈从文曾说:“写了一辈子小说,写得出色是应该的,居然写得不好,倒是令人想不通。”他也说过“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”!然而,我以为,中国文学史肯定会大浪淘沙滤掉许多“作家”,可沈从文注定会成为其中一颗光芒长存的恒星。他或许就是传说中“文曲星”下凡,但他更加具有“人”的禀赋。赞